社會經濟在香港 — 超越主流經濟的多元性實踐 (1/4)
潘毅、陳鳳儀、阮耀啟
(*文章刊於 開放時代 2012年第6期 )
一、引言
這是最壞的年代,也有可能是最好的年代。滿目瘡痍的社會,激發了改造社會的良好意願和決心。中國社會走過了三十年的計劃經濟,又走過了三十年的市場經濟,兩種經濟模式的病態,都已經完全顯露在人們的眼前。現在,我們又再一次處於社會發展的十字路口。有路口,就有選擇。本系列的文章(共四篇)會介紹社會經濟在香港實踐過程中的一些新嘗試,對社會經濟的理念作一點闡述,並介紹兩個具體的個案,來讓大家了解什麼是超越主流經濟的多元性實踐。
2012年我們迎來了國際合作社年,香港的民間組織,像世界各地的公民社會一樣,都在積極回應,並且付出行動。我們成立了香港社會經濟聯盟籌委會,通過一份在香港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的立場書,在今年聯合國國際合作社年推出《社會經濟政策民間白皮書》。
聯合國大會已宣布今年為國際合作社年,以突出合作社對社會經濟發展的貢獻,特別是對減少貧困、創造就業和社會融合的影響。①此次合作社年的主題為合作社企業建造更美好的世界,訂下了三大主要目標:第一,提高認識:提高有關合作社及其在社會經濟發展和實現千年發展目標所做貢獻的公眾意識;第二,促進發展:促進個人和機構之間的合作社形成和發展,以解決共同的經濟需求和社會經濟能力;第三,制訂合適的政策:鼓勵各國政府和監管機構制訂有利於合作社的形成和發展的政策、法律、法規。
通過提高有關合作社的認識,國際合作社年將有助於鼓勵個人和社區對合作經濟的支持和發展。在全球經濟危機的衝擊下,各國的失業率高企,社會動蕩。2009年國際勞工組織發表報告指出,由社員擁有的合作社比私人企業具有更高的抗逆能力及持續發展潛力,更能在經濟危機中屹立不倒。②報告指出,經濟全面收縮,私企裁員結業,合作社能夠繼續經營,可保障工人生活,是有效的紓困措施。
二、面臨挑戰的香港社會
國家面臨着過去三十多年市場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以及深層社會矛盾,十二五規劃提出在繼續保持經濟平穩較快發展的同時,要加強社會建設,注重以人為本,注重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注重統籌兼顧,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社會公平正義。
回歸後香港社會先後經歷了兩次金融風暴的衝擊,產業空洞化日益明顯,貧困人口不斷增加,特區政府只依靠國內湧進香港的資金及其所帶動的投機炒賣活動維持本土經濟增長,然而通過整體經濟增長以惠及中下階層的涓滴經濟神話破滅,市場被大資本所壟斷,2010年8月香港統計處出版的《行業集中度統計數字》報告指出③,不少和民生息息相關的行業均被大企業壟斷,如快餐業、電訊業、陸路運輸業以及包含超級市場在內的食品、酒類及煙草零售業等,全行業務收入超逾一半均由行內十大企業所佔據,令人關注如小店鋪等社區內生性經濟的生存空間。
香港社會向上流動空間嚴重萎縮,社會中下層更要承受房地產價格高企及通脹所帶來的惡果,貧富懸殊日益嚴重,種種深層次社會矛盾並未得到妥善處理及紓解,香港的社會及經濟發展均已達致一個危險的臨界點。面對這些嚴峻的社會挑戰,香港及周邊地區的官員仍只談論如何加強城市競爭力,繼續盲目追求更高的經濟增長,仍以守舊的GDP發展主義繼續追逐經濟增長,所倡議的經濟政策均不是以人為本。中國社科院2010年的《城市競爭力藍皮書》已清楚說明,香港縱使是兩岸競爭力排名最高的城市,社會不穩定因素卻不斷增加,香港人的幸福感指數更處於兩岸500個城市中排名甚低的271位,這說明特區政府推行的經濟政策與服務民眾的終極社會目標是背道而馳的。
經濟發展的目的是要為廣大人民服務,而並不是倒過來要勞動人民為大資本賺取暴利和為個別城市加強競爭力而作出犧牲,經濟發展必須回歸社會。我們提倡發展社會經濟以填補市場經濟的不足,主張經濟發展不應完全依賴及交托給大企業與大資本,而是應該將經濟活動的規劃重新以市民大眾的福祉作為依歸。推行社會經濟,當中的要旨應包括:以人為本、立足小區、互助合作、民主參與、人與土地的和諧共生、生產不是為了消費而是為了解決民生問題、多元化的社會所有制等。
三、社會經濟的基本特徵
美國社會學家、今年美國社會學會會長賴特(Erik Olin Wright)早在2006年,就提出建設另類社會主義方案的指南針④,他指出,資本主義社會過於依賴市場力量(Market Power)來發展經濟,而國家社會主義又過於依靠國家力量(State Power)調控生產、資源和成果分配,唯有一種新的經濟模式——社會經濟,才能建立社會力量(Social Power),重新把資源分配、生產和再生產,流通和勞動成果的決定權交回勞動人民身上。
社會經濟,或稱為團結式經濟和社區經濟,是主流市場以外的另類經濟實踐,是一場要求參與者通過自我提升以達致經濟生活模式改變的社會運動。⑤有別於主流市場的運作模式,社會經濟運動極度重視隱藏於經濟活動背後的各種社群關係,提倡社群之間的互助合作及團結精神,反對資本主義只着眼於狹隘個人利益和利潤的追求。
社會經濟的參與者都有着共同的信念和願景,即反對資本主義經濟中的剝削與不公義,這些社會經濟實踐包括生產者合作社、消費者合作社、公平貿易、社會企業、小區貨幣、良心消費、集體購買、小區支持農業、小區內生性經濟、內置金融、集體所有制經濟等等。
不同的社會經濟組織於生產、交換、使用、分配、和價值創造這五個不同的經濟範疇內連結不同的社群進行另類經濟實踐,讓不同的群體都能夠直接參與體驗真實的另類經濟生活,通過持續不斷的學習與實踐,從而改變個人的生活態度並對現存的經濟生活模式和社會經濟制度作出批判和反思。
整體而言,社會經濟運動的參與者均認同以下共同價值觀:第一,注重合作及互惠互補:以互助合作的精神替代放任競爭;第二,重視個體與集體:社會公益由人民議決而非專家所制定,並凌駕利潤與資本累積;第三,經濟公義與社會平等:運動的重點是要為終結各種社會及經濟不公義而進行抗爭;第四,對生態及環境的保護:對大自然生態系統的敬畏與尊重,是運動中的一個着眼點;第五,民主參與及持份者的民主管理:民主參與須落實於不同社會層次及經濟組織之中;第六,多元發展及多樣性:相信發展並不是單一,而是可以有眾多不同的路徑,而這些路徑必須由人民作為主體以團結互助及民主參與的精神開創出來。
依據歐洲社會經濟聯盟(Social Economy Europe)所倡議的《社會經濟原則憲章》(Charter of Principles of the Social Economy),社會經濟運動的內部守則包括七點:第一,重視個人及社會目標高於資本與利潤;第二,成員的參與必須是開放而自願的;第三,重視社會持份者的參與、由成員民主管理;第四,業務的營運不僅照顧組織成員和服務用戶的利益,並同時關注公眾利益;第五,維護並着力實踐社群之間的團結精神及相互守責的基本原則;第六,獨立於公營部門,實行自主管理;第七,盈餘的分配大部分用於維持永續發展的目標、服務成員的利益,以及照顧公眾利益。
社會經濟運動的組織者與參與者在其內部運作中必須重視以上原則,並持守以上提到的共同價值觀,然而由於不同的社群特點以及在地情況和業務的差異,於具體的經濟實踐中,社會經濟組織有可能需要在不同的價值範疇內作出取捨;面對此情況時,社會經濟的實踐者須持續地通過集體參與及討論,考慮及分析他們所面對的獨特情況,並根據《社會經濟原則憲章》的規定以民主的程序作出道義決策,以求在不同的社會及經濟價值之中取得平衡。這個民主參與及決策的過程,是社會經濟運動實踐的重要一環,通過經濟民主的體現,參與者得以自我提升,並逐漸改變個人的經濟生活模式以及改變社會。
因而,社會經濟運動是多元、開放的,又是一統的。不同的社會經濟項目一方面有着多元的目標社群和運作模式,但它們同時又秉持着共同的價值理念,運動的開放性則在於它要求參與者對社會經濟運動所提倡的不同價值理念進行批判及反思,因社會經濟的實踐往往需要參與者分析不同的社會價值及經濟價值到底應如何取捨,並最終以互助合作及民主參與作為運動的基礎理念去持續推動整個運動的發展。在這個意義上,社會經濟所依附的不是單一的共同願景(a unified collective vision),而是通過另類經濟生活的實踐,建構一個以參與者為主體的共同塑造願景的過程(a process of collective visioning),以達致個體與制度共同演進的結果。⑥
目前,社會經濟運動已於全球各地展開,在大部分歐洲、南美洲、非洲、亞洲國家,以及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地,都可以找到推展社會經濟運動的團體以及由它們組成的網絡組織。
*本文是《打造新的跨境聯結:香港和珠三角的社會 / 社區經濟,公共政策研究,2010-2012》(Forging new trans-border links: social/community economies in Hong Kong and the Pearl River Delta, Strategic Public Policy Research,2010-2013)研究課題的部分成果。感謝香港社會經濟聯盟籌委會所有成員,特別是研究員盧燕儀小姐和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科學系的古學斌、嚴海蓉和顧靜華博士。
①參見聯合國網站,http://www.un.org/zh/events/coopsyear。
②Johnson Birchall and Lou Hammond ketilson, Resilence of the Cooperative Business Model in Times of Crisis, 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 Sustainable Enterprise Programme.
③參見香港政府統計處:《行業集中度統計數字》(2010年8月)。報告指出被大企業壟斷的民生行業中,以包括鐵路運輸在內的陸路運輸業及快餐業情況最為嚴重,前者全行收入的72%,由行內十大企業霸佔;後者全行收入的69%亦由行內十大企業佔據。至於包括超級市場業務在內的食品、酒類及煙草零售業亦被大企業壟斷,全行收入的59%由行內十大企業所佔據。
④Erik Olin Wright, Compass Towards a Socialist Alternative, New Left Review, Vol. 41, 2006, pp. 93-124.
⑤JK. Gibson-Graham, A Postcapitalist Politics, Minneapolis; London :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5; Ethan Miller , OCCUPY! CONNECT! CREATE!— Imagining Life Beyond The Economy, http://www.geo.coop/vol-2/issue-10.
⑥參見Erik Olin Wright, Envisioning Real Utopia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10; Ethan Miller, Solidarity Economy: Key Concepts and Issues, in Kawano, E., T. N. Masterson and J. Teller-Elsberg (eds.), Solidarity Economy I: Building Alternatives for People and Planet, Center for Popular Economics, Amherst, 2010。